许多研究者对文化和个体的关系进行过论述,但大多没有指出文化如何在每一现实个体身上再现和传承,文化如何内化为个体的存在方式。本文论述文化的个体生成与文化自觉问题,以期能对文化研究中文化与个体的关系做进一步的阐发。
一、文化与个体:文化的个体生成的逻辑起点
文化和个体是相互统一和协调的。个体所属的文化提供了构成他生活的原始材料。每一现实个体的兴趣,都是由他所处的丰厚的传统文化积淀所培养的。社会从来就不是一种能和组成它的个体分开的实体。没有个体参与的文化,个体根本不可能接近它的潜在和深层次内涵。相反,文化的任何成分归根结底都离不开个体的贡献。
个体是文化的个体,文化是个体的存在方式。美国著名文化人类学家露丝·本尼迪克特指出:“个体生活的历史中,首要的就是对他所属的那个社群传统上手把手传下来的那些模式和准则的适应。落地伊始,社群的习俗便开始塑造他的经验和行为。到咿呀学语时,他已是所属文化的造物,而到他长大成人并能参加该文化的活动时,社群的习惯便已是他的习惯,社群的信仰便已是他的信仰,社群的戒律亦是他的戒律。”[1](p.5)文化先于个人,就此意义来说,每个人都是特定文化的产品。
当然,个体不是生来就具有文化的。但是,“人类就是从这样一个不尽如人意的处境开始,通过其文化的发展,现在已横行于地球,征服了各种环境和栖息地……由于把自由视为适应可能性的范围,我们看到他已将人类的控制力扩及地球表面所允许到达的任何地方,并渗透到当初所不能深入的各种环境之中。”[2](pp.107-108)文化是个体存在与其本能对立的表现,由此可见,个体先天本能的脆弱和后天文化创造的力量。
个体,或者说“有个性的个人”(马克思语)是社会文化创生的源头活水。个体是相对于人、人类、人的群体等概念而言的,是表示人的个体存在的一个概念。个体是社会历史中的个体。在此种意义上讲,个人的“文化”化过程是完全偶然性的,它依赖于个体所处的文化背景。“文化”化的早期场所首先是家庭,其次是与游戏伙伴的接触,再次是学校的教育。“文化”化的晚期场所,是个体自己所处的群体环境。经过文化的熏陶,一个人从他的环境中获得他的基本文化人格。个体一旦形成自我意识,也能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和创造性,对文化发展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或消极的阻碍作用。
个体的历史,即作为感性的、现实的个体生成的历史,主要包含两个层次的问题:一是在“感性的活动中”生成;二是在“感性的”文化环境中的熏染、陶冶和教化。然而,对于人类来说,不同的历史时代有不同的变化,人的本质也是不断生成的过程。对于每一代人中的具体个体来说,作为人的本质的生成则是由文化塑造和教化来实现的,虽然其间也有本人的选择、价值判断和积极努力的设计与自我实现等因素。
关于文化和个体,可以有如下的共识:文化是人的文化,文化就是“人化”;人是文化的创造者,人是文化的人。文化是人类特有的生存方式和生命状态。文化与个体之间的关系是文化的个体生成的逻辑起点。
二、文化的个体生成:涵义与特征
什么是文化?这是哲学文化观的根本问题,是提出和论述文化的个体生成内涵的前提。“文化”这一概念内涵丰富,又歧义纷呈、难以界定的。既然“文化”已经成为当代人类生存方式的矛盾及其嬗变的“钥匙”,那么,将文化置于生存论,即人的存在方式维度上进行审视,就是前提性基础性工作。然而,棘手的问题是,似乎人与文化之间存在解释上的循环:因为“人”与“文化”既不是两种相互外在的实体,又不是完全等同的,文化维系于人的生命活动和生命意识,同时又具有超越于单个人的普通的存在方式;文化也不能包涵人的生物学的本能。美国人类学家克拉克洪认为,文化是“历史上所创造的生存方式系统,既包括显型方式又包括隐型方式;它具有为整个群体共享的倾向,或是在一定时期中为群体的特定部分所共享。”[3](p.6)也就是说,文化是人类创造的群体生存方式。
一方面,文化是人为的程序和为人的取向相统一的意义世界,是物质与精神相统一的人的世界。每个人首先为文化所决定,之后或许能成为文化的创造者。就像黑格尔以唯心主义的形式所表述的那样:“各个个体,如就内容而言,也都必须走过普遍精神所走过的那些发展阶段,但这些阶段是作为精神所蜕掉的外壳,是作为一条已经开辟和铺平了的道路上的段落而被个体所走过的。”[4|(p.18)这表明,每一个体都是在已有文化程序的基础上,不断生成自己的文化。
另一方面,文化作为人的世界存在和运行的历史方式,经过每一代人的继承、发展和创新,逐步成为与个体息息相关的生存环境。人类有组织的政治、经济、社会管理等一般社会活动和科学、艺术、哲学等自觉的类本质活动(精神生产),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从人的日常生活中分化出来的。文化又积淀凝聚为传统,每一代人在传统中接受已有的文化,又继续创造着新的文化。
所谓文化的个体生成,主要指在人与自然关系系统中,作为人为的程序和为人的取向的统一的文化在个体身上的生成,这是一种文化的再现过程,是已有的文化在每个个体中的生成。这种生成包括重复性生成和创造性生成两种。其中,重复性的生成是保持原有文化特征的过程,是个体确认其所属文化的过程,是个体与群体、与社会相融合的基础,是保持个体的自我统一性和稳定性的首要前提。一方面,文化的个体生成具有一定的既定文化的基础,是继承性的个体生成;另一方面,文化的个体生成又是超越既定形式和内容的过程,是创新性的个体生成。
1.重复性生成是文化的个体生成的一种主要形式
重复性的生成是保持原有文化特征的过程,这是个体确认其所属文化的过程,是个体与群体、与社会相融合的基础,是保持个体的自我统一性和稳定性的首要前提。
重复性的生成是把已有的文化程序、文化产品、文化精神和社会关系按照原有的形态再现出来。对于多数的个体而言,重复性的生成是文化的个体生成的主要方面。重复性的生成不仅表现在对于个体而言的“复制自我”,还表现在对别人而言的“复制他人”。这里所说的复制是个体生成的模仿性活动。在社会生活中,个体之间、个体与群体之间以及群体之间,只要是相互交往就产生影响。
每一个个体都生活在文化的世界里,但他不是孤立存在的。交往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现实表征,交往强化并巩固文化在个体身上重复性的生成。“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人们的想象、思维、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行为的直接表现。表现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学等的语言中的精神生产也是这样。”[5](p.72)在这种意义上,交往或者交往实践必然会强化和巩固文化在个体身上的重复性生成。个体、群体、民族或国家之间在交往中的学习乃至模仿,突破了自身空间上的界限,等于扩展了自己文明发展的空间,其结果是赢得了自己文明发展的时间,即“时间是人类发展的空间”[6](p.90)。
2.创造性生成是文化的个体生成的另一种主要形式
重复性的生成虽然是文化传承和发展的基础,但并不能推动文化的发展。假如人们当下的活动只是对以前活动的重复,那么人类脱离动物界以后的任何变化都不会发生,连最初的直立行走、制造工具、火的使用、语言文字和社会关系等等都不可能产生。创造性是人所特有的本质,是对重复性的扬弃,是人之为人的最高表现。
人是世界上一种特殊的存在物,人没有固定不变的本质,人的本质是不断生成的。动物则不然,动物生来就具有特定的生存特性,动物的每一个器官都是专门化的,完全适合于每一特定的生活条件和需要。但是,人类在本能方面可以说是有缺陷和不足的。自然没有规定人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动物从已完成的自然之手中出来,它只需要实现已给予它的东西。然而人类的非专门化是非完善的。自然没有把人创造完整便把人放在世界上了。自然没有最终决定人,而是让人在一定程度上尚未决定。”[7](pp.245-246)这种生理上的未特定化,使得人在生存方面具有不完备性,各种反映机制上具有未确定性。因而人必须自我完成,必须自我决定进入某种特殊的事物,必须凭借自身努力力图解决自己出现的问题。
人不仅可能,而且必须是创造性的。创造的必然性根源于人类存在的动态结构。“人不是在某一种规定性上再生产自己,而是生产出他的全面性;不是力求停留在某种已经变成的东西上,而是处于变易的绝对运动之中。”[8](p.486)每个人所遭遇到的环境和问题与前人、他人不同,不可能完全依赖已有文化的程序和取向。在继承已有文化的基础上,必然根据个体的境遇有所创新,才能真正解决自己面对的问题。
但是,这种创造性的生成并不是无中生有,而是对已有的文化因素进行吸收、改造和发展。创造性的生成不单是文化内容和形式的创新,而且是在处理人与自然系统的关系的过程中人为的程序和为人的取向的生成。
三、文化自觉:文化的个体生成的价值旨归
文化自觉是人类探索其发展的文化机理的自觉意识,是解决人类文化转型和发展中的实际问题的时代使命感和责任感的表现。文化自觉是费孝通先生首先提出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这四句话十六个字是其对文化自觉理念所作的高度概括[9]。所谓文化自觉,意思是生活在既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的过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发展的趋向。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新时代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进一步说,文化自觉就是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知晓该文化的诞生、形成过程,知晓该文化所具有的特色和优势,了解该文化所存在的缺陷和不足,了解它在世界文化中的地位和作用,了解它的未来发展方向和发展趋势。简言之,就是要有正确、健康的文化观。
随着全球化浪潮的不断推进,世界各民族国家的文化交流,无论在广度上,还是在深度上都不断深入,各种文化观念的碰撞、冲突和融合日益明显。人们越来越表现出一定的文化焦虑,这是一种深刻的、关于人的生存的焦虑。以往面对具体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等问题时,人们容易把它们理解为暂时的、可以逐步解决的阶段性历史现象。但是,在现时代,当人们发现千百年来不知不觉、习以为常的,赖以生存的传统文化受到威胁、陷入危机时,这种焦虑是无法摆脱的。西方的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学说和理论,正是这种文化焦虑的集中表现。
文化的个体生成就是对人类自身文化本质的深刻认识,是文化自觉的微观形式。文化的个体生成是人类认识自身和自己文化的一种反应。认识自我一直是哲学探究的重要目标,文化自觉实际上就是人的自我认识的深化和扩展。“人被宣称为应当是不断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个在他生存的每时每刻都必须查问和审视他的生存状况的存在物。人类生活的真正价值,恰恰就存在于这种审视中,存在于这种对人类生活的批判态度中。”[10](p.8)人们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人是文化的存在物,他所属的文化是他不可逃避的生活世界,也是他进行各种活动的基本条件。其实,这种层次的自我认识就是一种文化自觉的层次。
文化的个体生成是实现文化自觉的前提和基础。文化的个体生成从最基本的、最现实的“个体”开始文化的自我更新,是文化自觉的内在要求。“作为中华民族的成员,我们有责任先从认识自己的文化开始,在认真了解、理解、研究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参加现代中华新文化的创造,为新世纪的文化建设积极准备条件。”[11]
一种文化,只有在自我认同的基础上,通过不断的自我发展才能保持其历史连续性,才能在文化大碰撞、大冲突的时代获得重建和新生。只有保持住和继续培养自己的“文化之根”,保持自己的血脉,才能为本民族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奠定坚实的基础。中国文化是一种强调天人合一而又以人为本的文化,是一种强调礼义秩序而又以和谐大同为理想的文化,是一种强调日新不息而又崇尚中庸有度的文化[12]。这样一种泱泱大国的文化精神,在根本上与全球化的潮流并不矛盾。而中国文化只有通过文化的个体生成,一方面,通过重复性生成使自身在每个个体身上再现和延续;另一方面,通过创造性生成使自身在文化交融中获得新的丰富和发展。在此种意义上,文化自觉是文化的个体生成的价值旨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