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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无意中走进弘一法师的精神世界,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电影《城南旧事》有一首插曲《送别》,记忆深刻.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曲子舒缓婉转,歌词优美蕴藉,很有些宋代婉约词的味道.那时还不知道词作者是谁,也没听说过弘一法师的名字.后来读书多了,方知,这首著名的歌词竟出自一位大和尚之手――当然,那时弘一法师还未出家,他的名字还是李叔同.
弘一法师的一生极尽传奇色彩,他的前半生与后半生反差之大完全判若两人,令人深思其中不尽的人生况味.胡宅梵云:“综观大师之生平,十龄全学圣贤;十二岁至二十,颇类放诞不羁之狂士;二十至三十,力学风流儒雅之文人;三十以后,始渐复其初性焉.”此说不完全准确,但大体仿佛.
弘一法师出生于天津一个富足的盐商之家.他的父亲李世珍是富翁,也是清朝进士,68岁生下他,过了4年就撇他而去.虽然缺少父爱,但他并不缺乏锦衣玉食的生活,家资巨厚足以维持他悠游卒岁的少爷公子哥的习性.少年的李叔同到上海后,同一干文人往来酬酢,走马章台,厮磨金粉,秦楼楚馆消遣,风尘场中寄情,还留下缠绵旖旎的风流诗词.到日本留学期间,花钱大方,衣着考究,“高帽子,硬领、硬袖、燕尾服、史的克(即stick,手杖)、尖头皮鞋,加之长身、高鼻,没有脚的眼镜架在鼻梁上,竟活像一个西洋人.”(丰子恺)为演话剧,他制一套戏服花一百多元,对一般普通留日学生来讲,一百元相当于半年的生活费用.在日本,他还娶了一个日本妻子(在天津老家有妻俞氏,育三子),在家中雇有保姆,过着上层有钱人的生活.
弘一法师艺术兴趣广泛,善书画,工诗词,喜金石,能篆刻,在中国现代戏剧、油画、音乐等多个方面,他都可谓开创者和先驱.晚弘一一岁的鲁迅很喜欢法师书法,从日本朋友内山完造那里间接获得“弘一上人”的一纸字,日记中用了一个“乞得”字样,其恭敬态度由此可见.在日本期间,李叔同与欧阳玉倩等人成立了中国第一个话剧团“春柳社”,演出话剧《茶花女》《黑奴吁天录》《热泪》等,在《茶花女》中,李叔同扮演“茶花女”玛格丽特,盈盈细腰,手可掬握,令人惊叹莫名.回国之后在浙江第一师范任教,他教授的主要是音乐钢琴课和美术课,这在当时都是开时代之先河的.著名文艺家丰子恺、曹聚仁、刘质平等都是他培养出来的高足.杭州西湖的湖光山色对李叔同的艺术气息的熏染也非同小可,他经常在西湖中流连泛舟,在给一友的信中做了如此描述: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手,不觉目酣神醉.山容水态,何异当年袁石公游湖风味!
李叔同年轻的时候,“异常的孤僻”,脾气很各.欧阳玉倩记述了留日时期的一件事.一次,李叔同与欧阳约好八点钟见面,欧阳住所距那里较远,赶电车耽搁了些时间,到了后,递上名片,不多时,李叔同开了楼窗,对欧阳说:“我们约的八点钟,你过了五分钟,我现在没工夫了,下次再约吧.”欧阳知道李叔同的脾气,只好掉头走去.浙江师范的同事、一生好友夏尊回忆了一件事,学生宿舍丢了东西,作为舍监,夏尊十分苦恼,李叔同出主意,劝其贴布告以自杀逼小偷自首,但如果小偷不为所动,那只好真自杀“以死殉教育”,夏尊认为这招太狠,没有接受.
李叔同年轻时候写过一些慷慨壮丽、雄奇豪放的诗词,如《满江红民国肇造》:“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这首词填于1912年,距李叔同1918年出家仅有6年.
1918年,38岁的李叔同到杭州虎跑寺出家,一个月后在灵隐寺正式剃度.至1942年62岁圆寂,他的一生庶几被平分成僧俗两个世界,他也奇迹般创造了两个高峰:现代中国文艺先驱李叔同和律宗一代宗师弘一大师.这,的确是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
1918年,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曾经的风流才子、曾经的公子少爷、曾经的豪放文人毅然断然决然皈依佛门?我试图在国内大背景和弘一法师的个人经历中寻得一点蛛丝马迹,但苦苦思索不可得,只好相信大师自己的自述,他有一篇《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讲述了出家的过程.这个过程是渐变的,不是突变的.究其故,大抵有如下几个:1、深受马一浮的影响.马一浮,浙江绍兴人,曾留学美日,饱读诗书,学贯中西,是民国时期著名的国学大师,同时又是佛学家,自号“马一佛”,他早年在上海与李叔同相识,在杭州交往频繁,李叔同视其为精神导师.在佛学上,“渐有所悟”,遂“世味日淡,职务多荒”.2、“断食”的因缘.1916年,李叔同在日本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关于“断食”的文章,说“断食”是身心“更新”的修养方法,自古宗教上的伟人如释迦、耶稣都曾断过食.因李叔同身体一直不好,患神经衰弱,肺结核,还咯血,所以,在这年年底,他跑到清幽之地虎跑寺断食17天,虎跑寺后来成为他出家的地方,他自己也把此次断食视作他出家的近因.1917年下半年,李叔同开始吃素,房间里有了佛经、佛像,天天烧香,过年他也没回家,而是跑到虎跑寺过年.3、夏尊的“敦促”.夏尊与李叔同是一生的知交,友谊超乎寻常.1918年春节过后,李叔同皈依三宝,以演音为名,以弘一为号,原本打算以居士身份修行,寄住虎跑寺,暑假后辞去教职.夏尊见老友如此,心中寂寥,十分苦闷,有一天,对李叔同说:“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这原本是心中难过的性情之言,却促使李叔同下了最后的决心.几年后,在一个场合,李叔同指着夏尊对大家说:“我的出家,大半由于这位夏居士的助缘,此恩永不能忘!”
俗世中的人们往往私心揣度,遁入空门的出家人,肯定是在现实中遭遇重大变故或打击,遂产生幻灭感,绝望感,看破红尘,剃度出家,著名如贾宝玉者即如是.这样的人确也所在多有,但不尽然,有些人完全是机缘巧合,一切随缘,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有人把李叔同出家的原因归于世事板荡,时局混乱,中国知识分子在苦闷中寻求不到出路,精神颓唐,于是,醉心于青灯黄卷;有人归于江南寺庙众多,佛教气息浓郁,儒家的修身与佛教的修行合二为一;等这些都是外在的情由,对于李叔同来说,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烟雨江南,歌榭楼台,红粉佳人,妻孥家人,都化作了“空”.当了和尚,对别人是“出家”,对他是“回家”,找到了最终的灵魂停泊地.李叔同的父亲李世珍晚年信佛,曾撰一联:“今日方知心是佛,前身安见我非僧.”这话应在儿子李叔同身上,其间似有微妙的因缘. 我在想,作为一个文人,而且曾是一个放诞不羁的文人,李叔同为什么不选择禅宗,而选择律宗?一般来讲,禅宗讲究顿悟,更适合文人修行,饭来即食,觉来即眠,自由度高,而且参禅、谈禅也是件有趣的雅事.而李叔同选择了戒律非常严格的律宗,说白了,就是选择做苦行僧.律宗是佛教的一个派别,以研习和传持戒律而得名,对僧人生活要求持戒严谨,不得稍有违越,因而修习甚难.他之所以选择律宗,是因为,在他看来,近世所以佛门不昌,僧人不严格遵守戒律是一个重要原因.他认为,僧人的道德品行,应该在一般人之上,如果仅与一般人相当,甚至不如俗家人等,社会就难免对佛教徒的鄙视.因此,弘一法师精心研习,持戒甚严.他一直保持过午不食的戒律,俗界朋友请他吃饭也非常尊重他这个习惯.穿不过三衣,即使严冬也是如此,所以冬天他的手上经常生有冻疮.
弘一法师有一张照片,穿着一身破旧的袈裟,头上戴着帽子,眼神悲悯、慈祥,给我心灵以强烈的撞击,有一种欲哭流泪的感觉,悲悯情怀油然而生.如果仔细看法师的照片,你会发现,他的衣服几乎都很破旧.一次,他在南普陀寺给青年佛教徒做演讲,第一条就是惜福,以他自己的衣着为例,一双僧鞋穿了十五年还要穿,一把雨伞用了十三年还要用,一条毛巾用了五年还舍不得扔.在他过五十寿辰时,他的学生刘质平在他的房间细细数过他蚊帐上布缝纸糊的洞共有200多个.夏尊曾约弘一到白马湖小住几日,期间弘一的生活境界,让这位老友慨叹不已,“在他,世间竟没有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好,小旅馆好,统舱好,挂褡好,粉破的席子好,破旧的毛巾好,白菜好,菜菔好,咸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么都有味,什么都了不得.”安泰、静默、谦和,随遇而安,构成了弘一一贯的生活态度.弘一不仅生活至简至朴,而且对声名地位更是淡如云烟,甚至视为累赘,对达官贵人避而远之.一次去青岛讲律,青岛市长晚间求见,弘一小声叮嘱他人说:“